小说总有好与不好的差别,但当我们说到某小说是好小说、而某小说是平庸之作时,其间必然是各有各的感受角度及判断标准,甚至还可能活跃着各式各样的非文学因素。而这里所说的角度、标准,乃至非文学因素(如不同的社会观、文化观、道德观等),又往往以潜在的直觉方式参与小说艺术的感受或判断。在我看来,所谓小说的好与不好,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相对的携有浓厚主观意愿的评价,或一种既富有个人感情色彩又可能被时代精神熏染过的暂时的结论。就如当代小说批评中经常提到的“真实性”或“现代性”或“现实主义精神”,只能是一些摇摇晃晃的概念:怎样才是?怎样便不是?或怎样的小说才算是体现了“真实性”或“现代性”或“现实主义精神”?在小说接受过程中,“因人而宜”无疑是一个无可回避的概念。但我在这里说到的,仅仅是一种状态,或一种阐释的前提,为的是避免重蹈绝对化、一律化或人云亦云的覆辙……
就大众阅读而言,好小说必然是“好看”的小说,但事实上,好小说不一定都“好看”,或未必都吻合大众阅读的口味。尽管我一直主张,为了赢得尽可能广泛的读者群体而应该把小说写得“好看”一些,甚至倡导过寻找介于雅俗之间的所谓“第三条道路”,况且在这条道路上已出现过相当出色的小说,但我依然不主张把“好看”定位为判断好小说的首要的、乃至唯一的标准。在我看来,一部小说是否“好看”,只说明小说质地的某些侧面,而对于真正的小说批评来说,好小说的判断应该更多地倾向于小说艺术本身,譬如考虑到(或着眼于发现)小说所可能的提供,即判断小说在可能的创作环境中,是否给小说的推进及艺术上的发展提供了某些新的因素:新的叙述方式、新的思情传达形态,乃至新的小说观念等。
实际上,我们的小说艺术的发展,就是在小说观念及叙述方式的更新中实现的,但更新的过程,很可能是一种与传统、与阅读习惯“对抗”的过程(起码是有限的或局部的“对抗”)———作为事实,一些提供了新的艺术因素的小说,也往往给人留下了不怎么“好看”的印象,而要使作品受到大众阅读的青睐更是难上加难,所以有作家(如残雪)曾发出过“同谋者”太少的抱怨。一味抱怨自然不是出路。但无论怎样说,一些提供了或曾经提供过新的艺术因素的小说,是应该认定为好小说的,而且是那种对小说艺术的推进奉献了才智的好小说。我想,这种说法与“好看”的小说可能是好小说的推断并无逻辑上的冲突。因为即使我们着眼“新”,新鲜的或独特的,也提倡要把小说写得“好看”一些———新鲜的或独特的小说,绝无排斥“好看”的意思,而且还包含了“好看”的某些成分。但这里所说的“新”,即新的艺术因素,与那种只是标榜“新”(或“后”)、实际上只是重复或模仿的小说,与那种因作者素养不抵而导致的不知所云或难以卒读的小说,完全是两回事。前者是一种创造性,而后者只是一种低能的哗众取宠。
小说就是小说。当然,小说又不仅仅是小说。好小说更是如此。尤其是,好小说应该是富有生命力的小说,是那种经得起岁月考验的小说,或者说,因了判断的无可避免的局限性的缘故,今天认为好的小说到了明天不一定仍然被认为是好。即便是并不遥远的新时期的小说,也没有免遭这样的命运。有作家说,小说是什么?小说是碰触人类伤口之后流出来的血。我以为此话极是。所谓新鲜的或独特的小说,还不止于一般意义上的叙述形态的新鲜或独特,更重要的是“叙述”这一概念所体现的作家之于世界、之于人的生存状态的新体验或新发现。我们的好小说也应该体现人类精神,人类的忧虑、处境或前途,而不仅是“民族精神”或“中国特色”。我们在感受与判断小说的时候,习惯于把“人类的”这顶桂冠奉送给西方的好小说,难道写中国人生活的小说无法体现人类的某种忧虑、处境或前途么?这是我们自身的局限(或自卑)。所以我想说的是,凡好小说都应该是体现了人类精神或人的生存状态的小说,而且是新鲜的、独特的,即那种可能提供某些新的艺术因素的小说。否则,一切关于小说生命力的说法,都可能成为空谈。